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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|卷食一口春天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09 10:05:00    

文|艾云

春日的阳光斜斜切进厨房,母亲掀开笼屉的刹那,水汽裹挟麦香扑面而来。

那些半透明的薄饼在竹篾上轻轻颤动,像晾在风里的素绢,透着朦胧的光。

案头早已摆开一排瓷碟:焯至翡翠色的荠菜、油亮金黄的蛋丝、胭脂红的火腿、玉白脆生的豆芽,还有那碟琥珀色的甜面酱,沉淀着满满光阴的黄豆。

母亲拈起一张饼,铺平,酱刷子游走如笔锋。

记忆忽然鲜活起来——老宅土灶前,外婆总把面团摔得啪啪响,擀面杖滚过案板的声音混着收音机里的梆子戏。

她擀的饼能透见青砖墙上的年画,却任你怎么卷都不破。

那时我尚不知,这手艺里藏着鲁西南面食世家的基因:太爷爷在济南开过炊饼铺子,大舅爷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供销社掌过千人面案。

江南的春卷讲究酥脆矜贵,用薄如蝉翼的春卷皮裹三丝,下油锅炸成金缕衣。

北方的春饼却憨实得多,卷的是整片春天。

梁实秋先生笔下“苏盘”里盛着的,该是北平的春天:青韭黄芽赤粉丝,酱肘子熏鸡配炒合菜。

而我家传的春饼,总少不了一筷头淋了香油的柳芽——那是父亲清明扫墓时,在老家河堤捋的嫩尖儿。

面团在掌心醒成白胖娃娃时,春意正从案板流向餐桌。

母亲调馅时最忌花哨:“荠菜得留着露水气,韭黄不能抢了豆芽的脆生。”

果然春饼是味觉的留白艺术,七分食材三分手艺。

焯菜要眼疾手快,在翠色将泄未泄时捞起过凉;

摊蛋皮得用竹筷轻挑,方能抽出金丝缕缕。

最妙是炒合菜,粉条吸饱了酱香却不失筋骨,在铁锅里跳着噼啪的舞。

卷饼的仪式感,在全家围坐时达到顶点。

父亲总要炫耀他独创的“三叠法”:先铺层火腿锁住酱汁,再码时蔬保其清鲜,最后盖炒合菜定乾坤。

小侄女学着他的模样,却总把春饼裹成胖鼓鼓的枕头,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。

八十岁的祖母眯眼笑着,说起那年她拿榆钱拌麸皮卷饼充饥,“哪像现在,春饼里能卷进整片桃李春风”。

这方寸之间的包容,恰似文明长河中的吉光片羽。

据传吃春饼的习俗起源于晋朝,唐宋以后,有食春饼与生菜之俗。

饼与生菜以盘装之,即称为春盘。

《关中记》中道:唐人于“立春日作春饼,以春蒿、黄韭、蓼芽包之”。

杜甫的“春日春盘细生菜”,陆游的“春日春盘节物新”,苏东坡的“青蒿黄韭试春盘”都反映了唐宋时期这一生活习俗。

小小一卷饼,竟裹着千年的物候密码。

而今超市冰柜里躺着速冻春饼,网红店推出小龙虾、鹅肝馅的新派春卷。

但每每春日迟迟春景熙熙,我仍固执地守着家传的老规矩:去菜场挑带泥的荠菜,在河堤柳烟里寻那抹鹅黄。

暮色染窗时,厨房又飘起面香。

母亲改用铁锅烙饼,说煤气灶总比不得柴火锅的锅气。

我突然想起《东京梦华录》里饼店的记载,那些北宋的饼师傅,是否也这般讲究火候分寸?

手机在围裙口袋震动,家族群里表妹也来应景,晒出她在巴黎做的春饼:马卡龙粉的甜菜根饼皮,裹着烟熏三文鱼和芦笋。

百年老酱园的传人大伯留言:“丫头,改天给你寄家里的甜酱。”

蒸汽氤氲中,春饼渐次摞成雪山。

楼下的樱花突然开了,风过时扑簌簌落进谁家阳台。

忽然懂得这寻常食物为何能穿越千年——它既是春神的请柬,亦是游子的家书,更是流动的史诗。

当牙齿陷入柔韧的饼皮,咬破层层叠叠的春意时,我们咀嚼的何止是时鲜,分明是天地人间的缠绵絮语。

夜深了,冰箱里还躺着没卷完的春饼。

台灯下重读《薄饼》,忽见书页空白处有父亲旧日批注:“九三年春,携此卷赴英伦,以解小女思乡之苦。”

泪光中,那卷跨越重洋的春饼,正与今夜厨房的余温,在时差里轻轻相拥。